“撤诉吧,北原律师。”下川的脸色颇为憔悴,整个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精神折磨,将他的灵魂给彻底抽干。往日那有些挺拔的身躯,在这一刻,却仿佛犹如佝偻的老头一般,萎缩起来。
    古典历史教研室内, 坐着四个人——下川、广濑、北原、还有宫川。
    在办公桌上,放着一张《撤诉申请书》,a4纸的尾部已经盖上鲜红的签章。一切的一切,像是没有回头路了一般。
    “下川老师,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吗?”北原看着面前这位已经丧失斗志的男子,开口道。他在结束庭审之后,中午吃饭时就接到了下川的电话,说是想谈一谈, 可能要撤诉, 于是同宫川立刻赶来了教研室。
    “前几天,教研室的学生们又来了。”广濑微微低着头,眼神也有些黯淡,“他们就在教研室的门口一直集体的跪着。他们也没有说话,也没有抗议,就是跪着。有一些学生则一边哭着,一边跪在地上。教研大楼内的很多老师和学生都看到了。”
    “抱歉啊。北原律师。”下川缓缓抬起头,将一杯斟好的茶水放到了这位年轻的律师面前,“我想就因为这件事情,而让我的学生就这样失去学位,还是太过残忍了。所以, 我还是答应了他们。”
    “毕竟, 对于寒窗苦读的学生来说,学位是最重要的。当年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。特别是对于博士生来说。没有了学位这种事情, 是在太过残酷。”下川幽幽地说道,“至于我。反正这次的事情已经闹成这样了。京都大学我肯定是再也待不下去了。所以干脆,不如就把机会让给学生们吧。”
    宫川在旁边听着这些话语,内心着急起来, “现在已经是这场诉讼的最后关头了,如果选择,就真的功亏一篑了。”
    “其实,从我选择以这种方式来开始我的教职生涯时,功亏一篑的结果就已经注定。”下川的声音有些嘶哑道:
    “以前的我,还是充满了太多的理想主义。是的,充满了太多的理想主义。那时候的我,觉得大学应该首先是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,不能够把大学变成独属于教职工的科研办公室。大学教师不能只一味地埋头写论文,而不管不顾本科生的教学。”
    “你知道吗。北原律师,宫川律师。在京都大学里,在这座东洋堂堂的最高学府里,我见过不少的老师,他们所谓的上课,就是拿出一本教材,然后在课堂上对着教材念而已。”
    “如果是年轻的学者这样做也就算了。毕竟他们身上背负了太多的科研压力,为了拿到终身教职, 他们不可能再花出多余的时间来备课。”
    “可是……可是,你知道吗, 北原律师。”
    下川的手渐渐地开始颤抖起来, 眼睛逐渐布满了血丝,“我最后却可悲地发现,对于拿到了终身教职的学者来说,他们则干脆把给学生教课视为了一种累赘。在教务会议上,几个有名的大教授居然为了不想教一门本科生的专业必修课,而轮番推诿!是的,在如此至关重要的专业必修课上,却无人愿意挺身而出进行授课。你知道吗,北原律师,这就是我们大学的现状。”
    “在大学里上课的年轻人们,可是我们国家的才俊。如果这些年轻的俊才,在大学里能够得到更加悉心的培养。那么,他们定然能够更快速,更好地成为我国的优秀人才。”
    “然而,冰冷的现实却是——没有拿到终身教职的年轻学者,腾不出时间来教。而拿到终身教职的学者,则不想教。”
    “那些通过了高考残酷厮杀,而坐在了大学教室里最为杰出的人才,却在他们最为憧憬的大学里,接受着最为糟糕的教育。你说,可不可笑。我们大学反而成为了一个毁人不倦的冰冷机构。”
    “我一直都想不明白。为什么那些已经拿到了终身教职的学者,还依然想着继续给自己捞帽子。为什么在有了稳定的保障之后,却不愿意分出多一些精力在学生之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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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现在,我想明白了。”
    下川那本来有些激动的语气,又慢慢地平复下来,“给学生教好课又有什么用。是的,又有什么用。甚至还有一些人要来质疑你,学生喜欢你的讲课,反而不是一件好事,因为你太过迎合了学生。”
    “以前,我一直单纯的认为,在大学这座象牙塔内,只要教好学生,做好学术,就能够安安稳稳地呆在里面。可我错了。决定你在这座象牙塔内的位置,既不是教书,也不是学术作品,而是在塔尖的那群人。”
    “教书在大学中是不可能拥有重要地位的。因为这等于把一部分评价权让渡给了学生。至于说做学问,写论文,也不是为了追求真理,而是为了取悦塔尖上的那群人。你必须在你的论文内加上塔尖那群人的作品,好提高他们的论文引用率。学术的观点,必须让位于学派的观点。你必须无时不刻地保持着对塔尖那群人的尊敬。”
    “这里明明是所谓的象牙塔,可是却有着比所谓社会职场还要更加严重的卑躬屈膝。本来应该是有着独立人格的学者,却必须要朝塔尖的那群人下跪,吐舌头,才能换来他们一点点资源的施舍。”
    “这里没有人在讨论学术。道理很简单,因为学术本身必然是带有争论的过程。而只要带有争论,就必然会伴随着对权威的挑战。于是,所谓的学术研讨,完全地变成了一种假模假样的恭维。所谓的学术争鸣,变成了拍着上位者马屁的一种方式。”
    “而我最为幼稚的地方,就曾经幻想着我能去改变这一切。”
    下川那本来已经平静的语调,忽然在这一瞬间又忽地激动起来,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情绪在这位汉文学者的身体内爆发出来,下川那文静的面庞,在这一刻也变得有些扭曲起来。只听得他的声音回荡在教研室内:
    “只要它还是一座塔!就不可能改变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