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月低垂。
    商队首领坐在篝火边,一边撕咬着干硬的面饼,一边抬头望了望天色,嘟囔了一句:
    “算了,我们先在这里扎营,明天再进林子吧……老子可不想在血魔寨过夜。”
    围坐在篝火边的商队成员们,发出了闷闷的附和声。
    这群来自花房镇的生意人,拍拍屁股站起身,从骡马背上满载的货物间、抽出沾满泥土的睡袋,然后在地上草草铺好,就算是露营过夜的保障了;
    如今,裂魂之地的气温已经逐渐回暖,在野外露宿一夜,对于饱尝风霜的荒原行商们来说,根本不算多大的事情。
    钻进自己的睡袋前,商队首领特意扭过头,朝篝火边大吼了一句:
    “喂!那个新来的!今天你负责守夜,不许让火焰灭掉,否则老子就喂你吃屎!”
    瑟缩着坐在篝火旁、浑身用棉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“新人”,局促不安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    直到商队首领钻进睡袋、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在这片小山谷里如交响乐般此起彼伏,负责守夜的那个新人,才小心翼翼地拉开抵御风沙的面巾,大口呼吸着带有灰烬味道的空气。
    随着面巾落下,他年轻的眉眼、暗黄但还算光滑的皮肤、以及如钢丝刷一般横亘在唇边的一字胡,都被暖红的火光照得清清楚楚。
    尽管乔装打扮,尽管化上浓妆,尽管粘上了一道过于浮夸的假胡子……
    ……但任何一位居住在铜雀台的伊戈尔开拓军新兵,都能够一下子认出,此人正是他们的革命同志——亲爱的艾伦·霍特林!
    当时在黄坡军校,开拓军司令副官克里斯·曼恩交给艾伦的“特殊任务”,其实很简单:
    去血魔寨所在的“血棘林地”一带、侦查这些荒原山贼的动向。
    霜枫岭之所以要主动派出斥候,原因无他,就是因为这些荒原山贼最近的表现,未免有点过于安静了。
    当初“山贼联军”派人登门下战书时,态度何其嚣张、语气何其狂傲、“一开春就发兵攻打霜枫岭”的说法是何其信誓旦旦!
    可以说,霜枫岭这些天来之所以要紧锣密鼓地征兵、练兵,正是为了应付开春之时荒原山贼们的联合攻势;
    而即便是艾伦·霍特林这样并未参与领地外交事宜、一心只知道认真训练的大头小兵,也足以从弥漫在裂魂之地空气中的火药味嗅出,占据荒原一隅的伊戈尔家族,和啸聚山林的裂魂之地土匪之间必然会有一战。
    然而问题就在于,眼看着春天也到了,溪流也解冻了,一切也都像刚睡醒的样子,把眼睛欣欣然张开了——
    可之前还大放狠话的“山贼联军”,到目前为止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。
    这就搞得一直紧张兮兮维持着战备状态、就等着来一波防守反击打响名号的霜枫岭极其尴尬——就好像单身了二三十年的大小伙子,在洞房花烛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顶头上司一个电话打断,不上不下能把人难受得抓耳挠腮。
    同时,霜枫岭高层们也是真的怕,一反血腥嗜杀常态、没有立刻动手铲除外来者的山贼势力们,是不是暗地里在准备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?
    因此,夏侯大官人很快就拍了板:派几个熟悉本地的斥候过去查探一下,看看这群山贼联军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——
    ——就算斥候带回来的是一管洗衣粉,那也能让霜枫岭对山贼们的情况心里有数不是?
    一来二去,裂魂之地上土生土长、又对山贼们充满阶级仇恨的艾伦·霍特林小兄弟,就这么被克里斯看中、派到血棘林地这边当侦察兵来了。
    不过,艾伦天然就不是循规蹈矩的那种士兵。
    按照克里斯的指示,他只需要在血魔寨外围简单观察一下人员进出、物资运送的情况,确认这座山寨有没有做好开战准备,就可以回来复命了。
    但好巧不巧的是,艾伦·霍特林在前往血棘林地的路上,正好撞见了一伙赶路的行商。
    如今只是刚刚开春,荒原还远没有迎来行商走贩川流不息、车水马龙的贸易黄金期,这伙行商,也根本不是往南去魔族境内做生意的——
    ——他们是给血魔寨运送补给的!
    不必惊讶,山贼也是人,也需要吃喝拉撒柴米油盐:从某种意义上讲,平日里不事生产的他们,对这些日用品的需求,反而更要依赖于外界供给。
    尽管荒原百姓大多苦山贼强盗久矣,但也总会有一些喜欢为虎作伥的生意人,选择和邪恶势力同流合污:几乎每个月,他们都要驱赶着骡车、把补给品运往深山野林里的各大山贼营寨——
    ——这种只和山贼做生意的商队,也就是裂魂之地百姓们极其不齿的“黑商队”。
    而艾伦撞见的,正是一支要给血魔寨送货的“黑商队”。
    艾伦·霍特林是个土生土长的裂魂之地人士,和本地居民交流起来可以说毫不费力;
    于是他灵机一动,伪装成快要饿死的雇佣兵,主动提出要加入这支黑商队——而正缺人手的商队首领,只是经过短暂的犹豫,就接纳了这位新成员。
    不是所有荒原队伍都是对加入者要求严格的霜枫岭,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撮合而成、无甚纪律可言的黑商队,压根想不到自己的队伍中出了个内鬼。
    结果就是,摇身一变成了黑商队成员的艾伦,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随队进入血魔寨一探究竟的权利——刚加入霜枫岭不久的小伙子,满心就想着建立奇功、在领主大人那里留个好印象呢。
    让艾伦略感遗憾的是,即便是黑商队,也没几个队员想在龙潭虎穴般的血魔寨里过夜——于是,商队今天早早就放缓了脚步,只待拖到明早再抵达血魔寨、办完货物的交接手续以后就可以赶紧跑路,一刻也不用在山贼强盗的地盘多待。
    结果,艾伦这个黑商队“新人”,就只能先承担起守夜的职责,等到明天进入血魔寨后、再开始自己的侦查工作了。
    在夜晚的凉风里,他手握树枝,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篝火。
    四下里,虫鸣与鼾声共响,烟味同脚臭齐飞。
    艾伦·霍特林痴痴地望着飞舞的火焰,想起了父母,想起了哥哥,想起了肖恩·蒙巴顿,更想起了霜枫岭那位他只有过匆匆一瞥的年轻领主。
    “领主大人啊,您什么时候能把这些山贼都清理掉呢……”艾伦用掌根杵着腮帮子,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道,“您可是几百年来,这片荒原上的第一位领主啊……”
    年轻的新兵出神地望着火焰,身形也有些摇晃不定了。
    然而,就在困意袭来前的一个刹那,艾伦机警的耳朵,突然捕捉到了一丝异象。
    远方,夜栖的鸟儿惊起而飞,有隐约的震颤在大地上传来。
    这位霜枫岭新兵的第一反应,是伸手摸向自己腰间那柄、缠着麻布作为掩饰的铁木短剑,但半秒钟后,他就转变方针,毫不迟疑地撇下篝火,闪身消失在附近的灌木丛中。
    艾伦·霍特林的决断非常及时。
    因为十几秒后,一支二十多人的骑兵队伍就接近了这片商队的休憩地点,然后在为首者的粗野号令下、纷纷勒马停住脚步,将睡袋里的商队成员们团团围住。
    睡袋里的商队首领,也被周围的嘈杂声惊醒了。他如一只肥胖的鼹鼠般,狼狈不堪地爬出睡袋,然后仰望着马背上的来客愕然失语。
    让他惊讶的,并不是骑兵头目满布血丝、凶神恶煞的铜铃大眼,也不是他腰间淬着暗红血色的长刀;
    而是这位骑兵头目的背后,赫然插着一面血红色的骷髅头旗帜——
    ——这正是血魔寨麾下的山贼骑兵!
    大半夜里突然遭遇这么一伙凶神,商队首领说心里不慌是不可能的;
    不过,他很快就想起,自己的商队不正是要给血魔寨送货的“黑商队”吗?
    整片裂魂之地,任何一支商队都有理由对血魔寨避而远之,可唯有他的商队,乃是血魔寨山贼正正经经的“合作伙伴”!
    念及于此,商队首领的胆子顿时大了许多。
    他站直身体,摆出一张谄媚笑脸,朝骑兵首领迎了过去:
    “是血魔寨的兄弟们吧?我们正是给血魔寨送货的商队……”
    迎接他的,是一根呼啸而来的马鞭。
    人高马大的骑兵头目,也不见他手臂如何移动,马鞭的鞭梢已经在空气中炸出爆响、兜着斗大的弧线,半点不留情地狠狠抡在商队首领身上,一击就把他抽成了鲜血淋漓的滚地葫芦。
    撕心裂肺的痛嚎声中,其他被惊醒的商队成员,毫不迟疑地又把头缩回了睡袋,其速度比起最长寿的乌龟也不遑多让。
    唯有商队首领的哀嚎响彻天地:
    “大、大人——我是自己人啊——大人——大王……”
    “或许是吧。”血魔寨骑兵头目依旧冰寒着脸,傲然斜睨了一眼商队骡马背上的货物,但马鞭依然卷在手里。
    “不管是什么人,都别留着了。”骑兵头目身旁,一个腰带长剑的皮甲武者冷声道,“万一把他们放进寨子、走漏了消息,结果被伊戈尔家族的杂种知道了军情……那岂不是让大人失望?”
    “放心,我有数。”骑兵首领狞笑了一声,飞身下马,然后走到还在地上打滚的商队首领身前。
    他伤疤密布的右手,已然从腰间擎出一只饮血无数的长刀。
    “什——什么?不,不要,我是自……”商队首领的瞳孔只来得及放大,没来得及缩小。
    长刀的锋刃狠狠砸在地上,溅起了尘土、鲜血和颈椎骨的碎碴。
    一刀了结商队首领的性命,血魔寨骑兵头目并没有什么击杀友军的心理负担。
    他又看了骡马背上的货物一眼,大吼着命令道:
    “分几个人,把这批货押回寨子,其他人跟我继续巡逻——记住,千万不能把霜枫岭狗贵族的探子放进来!”
    有个骑兵问:
    “老大,那剩下的这些呢?”
    骑兵头目回头看了一眼:弥漫着血腥味的土地上,有十几只土黄色的、正在瑟瑟发抖的长条形睡袋。
    他看着手下,露出一个无言的残忍笑容。
    这个笑容的含义是,“这么简单的问题需要老子回答吗?”
    于是,血魔寨骑兵们纷纷下马,各自提刀走到睡袋旁边。
    一阵铡草料也似的摩擦声过后,地上多了十几只被拦腰截为两段的睡袋,鲜红的液体从断口处涌了出来,恰似十几条被切开的草莓派。
    等候手下整理商队货物的间隙里,骑兵头目站在焰芒渐熄的篝火旁,从兜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纸包,展开纸包狠狠吸了一口,然后眼珠都因为“幽影之尘”的效力染上了淡蓝色。
    “再撑两天,‘狂潮’就准备完成了。”皮甲武者略带鄙夷地瞥了骑兵头目一眼,淡然道,“在此之前,给我做好防御,绝对不能走漏风声!”
    “别他妈的命令我,你这条岩溪城的狗!”骑兵头目喘着粗气道,“明明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贵族领地,我都不知道你们他妈的在担心什么!”
    “不起眼?不起眼?”皮甲武者先是愣了一下,随即冷笑着低吼道,“你告诉我,‘不起眼’的贵族领地,是怎么让近一半的‘南境之傲’骑士有去无回的?!”
    “这只能说明你们岩溪城都是废——”
    骑兵头目的最后一个“物”字,被卡在了喉咙里。
    因为已经有一点亮闪闪的剑芒,闪烁在他喉头的肌肤表面,锋利的剑尖,已经点出了一颗硕大的血滴。
    骑兵头目甚至根本就没看到,对方是怎么拔的剑。
    眼看骑兵头目不敢吭声,皮甲武者这才还剑入鞘,寒声道:
    “你要是再敢让我听见、类似侮辱我们岩溪城兄弟的屁话,那我就要用你们这些愚蠢山贼的脑袋当尿壶!”
    骑兵头目眼中怒火不减,但只是恨恨地咽了口唾沫,没说话。
    不远处,血魔寨骑兵们已经把商队的货物收拾停当。
    骑兵队长和皮甲武者无言地重新上马,一声唿哨,带着这股巡逻骑兵隐没在血棘林地的夜色之中。
    绝对的静谧,一直在原地持续了半个小时。
    然后,艾伦·霍特林才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里爬了出来。
    他年轻的面孔上有恐惧,但更多的是一种骄傲的狂喜。
    这位年轻的霜枫岭新兵知道,克莱门特司令和领主大人,肯定要赏自己一笔大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