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仔细看。告诉我——你看到了什么?”
    夏侯炎眨眨眼,茫然地扭过头,结果看到了一个名叫“阎王爷”的老熟人。
    这厮正懒散地坐在他身边,目光深邃而悠远地望向远方;
    夏侯炎觉得,丫如果手上夹根点燃的香烟、再去洗洗身上那股中年公务员特有的油腻气息,应该还是能冒充文艺青年骗几个小姑娘的。
    阎王爷问完一句话后,就继续装深沉一言不发了;
    夏侯炎只得顺着他装逼过度的眼神,抬头望去。
    触目所及,一无所有——
    ——不,并不是一无所有。
    充斥在整片空间里的,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。
    深的黑,浅的黑,晦暗的黑,阴沉的黑,千变万化的黑色,在永恒延伸的空间中交合、嬗变,它们是迷雾,它们是星云,黑色就是这个世界本身。
    夏侯炎恍惚意识到,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刻,自己曾经造访过这片黑暗。
    “说吧,你看见了什么?”阎王爷慢悠悠地问道。
    “诗和远方。”夏侯炎张口就来。
    阎王爷的一张黑脸,隐约显出了一点紫色。
    “仔细看……”地球公务员对着小老乡循循善诱,“在那片黑色背后,还有什么?”
    夏侯炎怀疑地瞟了老大哥一眼,眯起眼睛又看了半天,终于发现在那浓厚的黑雾背后,似乎隐有雷霆闪动——每过几秒,在黑雾的淡薄之处,就会有血红色的光芒陡然绽开、昙花一现。
    “那是……”夏侯炎张了张嘴。
    “那是战斗。”阎王爷煞有介事、极富戏剧性地一瞪眼,“神战!”
    “哈。”夏侯炎眨了眨眼,茫然四顾,“所以……我现在在哪儿?您怎么也在这儿?我……我是怎么过来的?”
    见小老乡对所谓的“神战”兴趣缺缺,阎王爷的语气也一下子变得寥落起来:
    “‘你’并不在这儿——准确地说,现在只有你的灵魂过来了,你是一个灵体。喏。”
    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,阎王爷挽着广袖伸出手,猛地戳入了夏侯炎胸口;
    结果,并没有出现任何血腥、暴力、违背国家法律法规的场景,阎王爷的手就如伸入水面一般,没入了夏侯炎的身体,然后再原样缩了回来,表明此时的小老乡,已经处于虚无缥缈、毫无实质的幽灵状态。
    夏侯炎想吐。
    “所以我是怎么过来的?”他使劲捏了捏眉心,“我记得……刚才我还在凤凰台呢呀?我们才刚刚打退了山贼联军的攻势,这场战役我指挥……”
    一股剧痛袭来,些许记忆碎片闪过。
    “不对……”夏侯炎低着头痛哼了一声,“……我记得,还有……黑雾涌了过来……”
    “正解。”阎王爷伸出长得吓人的小拇指指甲,百无聊赖地剔了剔牙,“你们领地被一个下三滥的影系魔法师,用了个什么蛮夷法咒偷袭了……理论上说,现在你的肉身还留在凤凰台上,处于灵魂被放逐的状态。”
    “日……”灵魂放逐对于某位魔法学院毕业生来说,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概念,“所以我的灵魂是被流放到哪儿了?儋州?龙标?潮州?宁古塔?”
    “就这疙瘩。”阎王爷伸出一根手指,往下指了指,“‘黑域’。”
    夏侯炎虽然很能理解,阎王爷之所以手指向下,是在示意目前两人身处的这片空间,但由于他是盘膝坐在地上的,因此仅从视觉角度看来,这位地府官老爷正冲着自己的裆部猛戳。
    “所以‘黑域’是哪儿?”夏侯炎困惑地张望了一下,还是只能看见无穷黑暗,“我不记得魔法学院的哪门课,提到过这片空间啊?”
    “魔法学院?!”阎王爷不屑地撇了撇嘴,“这群西洋蛮夷对于世界的浅薄理解,难道还真能当做参考了?炎子啊,你不会在外面晃悠了几天,就觉得月亮也是海文大陆的圆了吧?”
    夏侯炎决定对老大哥的战狼发言不作回应。
    “总之,这里是脱离于海文大陆之外的位面,事实上,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位面……”阎王爷耸了耸肩,“它是诸位面之间的迷雾之海,是不存在任何实体的永恒虚空,是万物之本初,也是万物之终末……”
    “所以,我的灵魂被卡bug卡到世界外面了?”夏侯炎咂了咂嘴,“这破地方连建模都没有的?”
    阎王爷憋红了脸,半天才崩出一句:
    “可以这么理解。不过,并不是那个蛮夷魔法师把你送到这儿来的,海文大陆上大概只有五个人,有能力接触到这个领域——是我趁着你灵魂被放逐,取巧把你拉到黑域来的。”
    靠?合着又是和上次进阶之旅一样,被老大你拉过来的?
    夏侯炎只觉胸中郁结,死死地盯着阎王爷问:
    “您这么做,到底有什么目的?”
    “这儿没人,好谈事儿嘛!”老大哥狡黠地眨眨眼,“炎子,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,从你到这个世界开始,你阎叔没亏待过你吧?”
    夏侯炎凭借前世的社会经验,对这句过于经典的台词,采取了唯一合理的回答:
    “啊?您说什么?我最近耳朵不好听不清……”
    阎王爷千算万算没想到,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出了纰漏,把这位地球小老乡弄成了个没良心的残次品。
    结果,地府长官只能紧咬牙关,假笑着道:
    “最近吧,你阎叔这边儿的‘业务’,进展得那个……不太顺利,有件事吧,我们可是只能指望你了啊……”
    阎王爷一把抓住躲闪不及的夏侯炎,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。
    “喂喂喂!”夏侯炎知道糊弄不过去了,只得拉开一点距离正色道,“实话跟您说了,我现在忙着自家领地的事儿,上千号人的吃喝拉撒生死存亡要我操心呢……您交给我的活儿,我可……”
    “懂得!懂得!”阎王爷亲切地搂了搂小老乡的肩膀,“这事儿你自己把握,如果不麻烦的话就帮你阎叔一手……上面催得急,都是给人打工的嘛,理解万岁……”
    “上面”?“都是给人打工”?
    原来您老人家头顶还他妈有上司的?
    夏侯炎忍住满腹吐槽欲,假笑着和阎王爷按照华夏礼仪,作揖致意,算是把老大塞来的差事应承下来了。
    “有担当、负责任,这才是我们华夏大好男儿!”阎王爷得了便宜,高帽子不要钱一样戴过来,“炎子,正好这儿一片黑暗,送你离开前,阎叔决定送你一首小贺子的经典诗歌来激励你:飞光飞光,劝尔一杯酒……”
    在阎王爷如退休老干部一般顾影自怜的朗诵声中,他的身影和整片黑域都在逐渐淡去;
    只不过,在丫念到“吾将斩龙足、嚼龙肉”那句时,夏侯炎隐隐听到,黑暗中传来了一句亲切的国骂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夏侯炎睁开眼睛。
    然后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。
    一张老脸就高悬在他头颅的上方,完全陷入了静止;
    他花了半天时间,才从散发着恶臭气味的、牛粪涂抹而成的图案,和稀疏的白胡子中间,勉强辨认出了维克多·劳瑞那张熟悉的、每一条皱纹都透着猥琐的面孔。
    夏侯炎和劳瑞大师默默对视了两秒钟;
    然后他一脚把自家首席法师踹倒在地。
    “操!”夏侯炎猛地坐了起来,“劳瑞大师你他妈在干啥?!”
    然后,他就迎来了更加巨大的震惊。
    因为现在他才看清,原来劳瑞大师,不仅仅是脸上涂了牛粪这么简单。
    大师的装扮……怎么说呢……很有原始风情。
    这老瘪三脱掉了一身法袍,下身穿着脏兮兮的皮短裤,上身赤裸、缠着一条又一条的植物藤蔓,看起来就像是刚被某个植物系施虐狂法师调教过一样;
    劳瑞大师全身上下,到处都用暗黑色的涂料绘制着神秘的图案,根据空气中弥漫的刺鼻气味,夏侯炎初步判断这种涂料的原材料应该是某种排泄物;
    至于大师手里攥着的、画着鬼脸的萨满木牌,则更是让夏侯炎有种心肌梗塞的感觉。
    “您这浓眉大眼的……”夏侯炎哽咽了半天,才憋出一句,“怎么也背叛了魔法,转投萨满教了?”
    满室寂然。
    夏侯炎环顾一周,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角鹰庄园的大厅里,周围乌泱泱挤满了表情一个赛一个精彩的熟悉面孔:卡特琳娜、乔尔镇长、爱丽丝、克里斯、凯伦、莉娜、薇尔芙、蒙巴顿、考辛斯……
    等等……考辛斯?
    某领主大人还没意识到自家骑士长已经出使归来,就看到劳瑞大师揉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。
    “日……”劳瑞大师埋怨道,“领主大人,研究表明,兽人萨满的巫术舞蹈,是召回被放逐灵魂的最佳法门!我这是在救你!”
    “您他妈一个魔法师,用萨满的手段救人?”夏侯炎震惊了。
    “魔法师都是实用主义者!”劳瑞大师大手一挥,“不管魔法还是巫术,能救死扶伤就是好东西!您看,您这不是被我救醒了吗?”
    莉娜·莱斯利总觉得,自己在学城学到的原话,难道不是“魔法师都是理想主义者”吗?
    夏侯炎则根本不想戳穿劳瑞大师:
    我特么是被地球老大哥送回来的,跟您的萨满舞蹈有个屁的关系……
    结果就是,大师腆着老脸扛下了“救醒领主大人”的盖世功绩,志得意满地接受了众人捂着鼻子的鼓掌赞美。
    夏侯炎也从姐姐口中,得知了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情:
    他被“黑暗狂潮”袭击、灵魂被放逐以后,一小股岩溪城精锐又朝着凤凰台发动了一次冲锋——不过,由于黑暗狂潮只不过干掉了他这个领主大人,而没有像原计划那样放逐所有霜枫岭人,因此伊戈尔开拓军在肖恩·蒙巴顿的指挥下,不费吹灰之力就干掉了这伙潜伏已久的偷袭者;
    顺带着,霜枫岭的骑兵还悍然出击,把正在跑路的那个影系法师捉了回来;
    而等到考辛斯骑士长的使团好巧不巧赶回台地,四下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山贼联军残留了;
    经过对那个倒霉法师的审问、得知夏侯大官人的灵魂已经被放逐以后,劳瑞大师就紧锣密鼓地准备唤醒领主大人——而这位精神系法师认为,最有效的灵魂召回手段,无疑是东方兽人萨满的绝活“萨满之舞”……
    于是,夏侯大官人就看到了刚才的荒诞一幕。
    “所以……山贼联军都解决了?”夏侯炎坐在床上,一边帮卡特琳娜擦着欣喜的泪水,一边扭头皱眉问道,“没有危险了?”
    “是!”领主大人昏迷以后,在凯伦·勒佩格不计前嫌的支持下担当起指挥任务的肖恩·蒙巴顿,敬了个军礼答道,“山贼联军已经完全溃散,开拓军正在周围清扫战场!后续的那些突袭者,也已经被完全歼灭!”
    “你们刚才说……是岩溪城派来的?没留下活口?”夏侯炎揉了揉太阳穴。
    “一时疏忽,不小心都干掉了……”蒙巴顿有点儿不好意思,“没办法,新兵们都杀红了眼,出手有点快……”
    夏侯炎摆了摆手:
    对于现在的霜枫岭来说,严刑拷打几个岩溪城混蛋、榨出点儿休斯顿大公的小秘密,还真没有多重要。
    “不过领主大人!”蒙巴顿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施法把您的灵魂放逐的那个影系法师,现在还活着、就吊在角鹰庄园外面呢!要放风筝还是浸猪笼,听您的!”
    “什么放风筝浸猪笼的……”夏侯炎摇头道,“我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残忍领主……”
    耳边传来干巴巴的大笑声。
    “不过还是把他带过来吧!”夏侯炎想了想,吩咐道,“岩溪城派来的法师同行,还狠狠搞了老子一手……这不好好招待丫的,也不符合我们霜枫岭热情好客的精神嘛!”
    一群人抖着满身鸡皮疙瘩出去了。
    不一会儿,克里斯和汤姆·劳伦斯就把那个一头黑发的倒霉影系法师押了进来。
    夏侯炎正和初来乍到的埃尔德里奇聊天扯皮拉关系呢,见俘虏带到,便大喇喇一转身,结果还没来得及拍惊堂木,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惊呼。
    夏侯炎满腹疑窦地扭过头,看到了花容失色的薇尔芙。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领主大人不耐烦地问。
    “这……”薇尔芙惊叫道,“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!”